20211120

無的悖論

 小津安二郎自稱他是做豆腐的,不賣咖喱。這是電影作者的自我意識,幾乎是手工匠人貫徹始終的一種堅持和矜重。而這種匠人式獨沽一味只此一招千錘百鍊的藝術堅持如今似乎也只能發生在日本。無怪日人都稱電影大師為「巨匠」。

 所以我看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也特別地感到巨匠手工研磨出來那份豆腐之味的清澹怡然。然而人嘛,但凡吞吐的是煙火氣,人的舌頭畢竟是很難從一而終的,天天三八咖喱(sambal & curry)不行,日日青菜豆腐也折煞味蕾。因而我對小津安二郎的禮敬也僅止於此,從不至於死心塌地撮入個人的封神榜。或許我對電影的崇拜始終來自實驗精神,而不是一種風格磨淬到老。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素樸,他本人的生活想必也是如此,素樸到極簡,據說他告別人世後在墓石上僅僅留下一個「無」字,是為墓誌銘。曾經前往朝聖的影迷無不傳誦這一個「無」,一面說一面眼睛啣光,彷彿留下這麼一個藝術裝置式的「無」字更是無限升華了小津的憚格。然而我每每聽聞總是納悶,如果真的追循的是無又何必還刻留一個無字?要真是那麼憚,那麼空性,也就無所必要去此地「無」銀了。留下了「無」,還不是有嗎?如果真是洞悉了「無」,又何必在乎有無。


長久以來我陷入小津「無」字的悖論。難道不是什麼都不必留下才直指無的核心嗎?或者是,我根本無法參透這個「無」字。總覺得這像是畫了蛇,卻幻想是張爪升天的龍。或者,小津並不是要為自己身後立墓,而是要為「無」立碑。但這樣一來,也還是讓「無」成為了「有」:看哪,這裡只有一個「無」字。這樣一來,無的精神也就反身自摑了。


越是強調了意義,越是失去了意義。


我想起真正身後撇得脫略不留餘地的該當張愛玲,骨灰太平洋一撒,一切無有,還諸天地,化為風,成了雲,與大氣微塵合為一體。無一墓讓我們這些使用_現代中文的徒子徒孫憑弔朝聖,無一塚可供我們這些被儀式化了的凡夫俗子頂禮膜拜,這樣冷倔的不留一物,我以為,這才貫徹了「無」的精神。


然而即使無有遺址,我們仍然知道往哪裡召魂。在她身後的永恆文學遺產裡,於書頁中夾藏的蝴蝶精魄之中,她曾經路過人世羅織下來的這張文學華麗氊(縱然她自覺爬滿虛妄所生的幻蚤),不再屬於個人,而從此為漢字共和國的國民所共有。

20130107

月の異名

記得上次貼過關於日本月份的異名稱法,那是在網上蹓狗時的意外拾荒。後來我在曼哈頓一家日本二手書店淘到一本類似詞典的袋裝書,裡頭收錄了漢字的閱讀指南(一般的日本人多少有些漢字閱讀障礙),其中一章列載了更詳盡的月份異名稱法,而這次的異名,每一個月份,居然擴充到至少三個以上的指稱,每一個稱法都映射出四季節氣與自然界的變化,有的則涵義了地方風俗文化。

當然我知道日本人的漢字本來就是沿襲自古中國的漢唐文化,所以這列異名指稱之中,例如一月,也包括了我們華族稱為的「正月」,而節氣的對應詞是「初春月」,至於「霞初月」,不曉得是不是隨著冬天的結束,日照漸長,也比較容易看到久違了的「晚霞」?至於太郎月,這本單薄的袋裝書沒有多作釋義,我無法得知「太郎」一名的來源,但幾乎可以猜測,日本人名字裡邊有「太郎」的大概就是正月出生的小孩。


二月、三月的異名則看到冬春交接的節氣。二月有「雪消月」、「梅見月」,這是多麼中國式的「踏雪尋梅」古典景觀。三月裡有「櫻月」,確是初櫻滿樹燦開的花季了,也有「花見月」,果然隨著春臨大地,除了櫻花,各樣的春天花卉也忙不迭盛放。然而春天總是那麼轉瞬即逝,所以還有這樣的提醒:「春惜月」。


四月是「夏初月」,幾乎是伸手就可以握來一把夏日的金黃色暖意,驅走了乍暖還涼的春末僅剩的一丁寒意。可惜來到四月,也快要告別綺麗的春田花花了,所以四月也是「花殘月」。(其實夏季也是漂亮的花季,玫瑰、芍藥都是夏天盛開的,只是不像春季那樣憋了個漫長的冷冬,一入春就花癲到不行。)


五月是「雨月」,是這時候開始下起梅雨了吧。畢竟清明不遠了。也叫「早苗月」,是插秧播種的農耕時節了。至於「橘月」,那顏色特別鮮明,也許指的是橘樹結果的豐收時節,但何以我想到的卻是橘色的月亮,好像繪本裡那些充滿鮮異活潑色彩的童繪。


六月真是矛盾,我搞不懂怎麼既是「水無月」又是「水月」?也許六月出生的神隱貓可以給我解釋。然而這樣撲朔迷離的六月也是穩當暸然的「常夏月」,溽熱的仲夏總是漫長得讓人懷疑夏天幾乎永遠不會結束,而且夏季日照特長,太陽等閑不到九點不打烊,底下眾人也跟著搖滾狂歡,沒什麼比六七月更是適合野台開唱的音樂祭的了。同時六月裡的「鳴神月」,該是一種文化節慶,是召喚神祗的儀式嗎?


七月,我特別喜歡日文裡七的發音,na-na,想起漫畫裡兩生花一樣叫娜娜的女孩。七月當然還有七夕的浪漫想像。也叫「涼月」,夏天原來真的是會結束的,一如所有的仲夏夜之夢都會消失。


八月是「月見月」,還有比這還要美麗的八月稱呼嗎?(而且是迴轉詞,卡夫卡一樣)。中秋的月亮總是異常的明亮,亮得就像夜空多了一面鏡子,上面映照著地球子民為她織造的所有神話,一遍一遍誘引人類奔月的念想。八月的月亮,也是那樣地清醒我們,地球有這麼一顆不離不棄的衛星,而她據說原是地球的一部分,是地球掉落在太陽系裡一顆永恆淚滴。


九月是「菊月」,是謙沖清澹從不爭寵的菊花排在春夏群芳後頭姍姍開花來了,這種「君子美德」似乎特別吸引古代的詩人,所以「菊月」也是「詠月」。至於我這種亳無君子之德瞎瞎混的囧人,瞄過去比較入眼的是「寢覺月」,俗譯「睡覺月」,天涼好個秋,豈不是酣眠的好時光。


十月是「神無月」、「神去月」,簡直讓人感到日月無光,這個指稱應是日本本土風俗文化的映照。我手上那本小書有這樣的註釋,在日本出雲地區(即今日的島根縣山區,位於日本西南部,是日本古文化發源地),十月有別於日本本島其它地區的「神無月」稱法,而稱為「神有月」。由於出雲據說是日本誕生最多神話的地方,我於是猜測,從神無月到神有月的異稱,會不會是那些原來在日本各地雲遊擔任神職的神祗們,選擇在十月結束任務,「放假歸鄉(也就是回到出雲這個神話國)」去了,所以日本全國各地的十月過上了日月無光的「神無月」,反而出雲一帶就 「萬佛歸宗」,變得「神有月」了。


十一月是開始飄雪的時節,所以是「霜月」,是「雪待月」,是「雪見月」,初雪總是美得讓人心悸,當世界所有喧囂的色彩褪去,演化成單一的白色,彷彿萬物的原型都被廓現也被廓消了,那種讓整個世界消音的侘寂,滄茫中攜過一輕頓悟,你知道終於一天,萬物歸寂;於是每個覆上滄雪的冬天都像是一場預演:世上沒有什麼是不會寂滅的,這一天這一時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終歸寂滅。


十一月也是「神樂月」,在日本或許就是眾神結束出雲假期的時日,因為人們開始一連串的鳴鼓奏樂慶典,是迎接神祇歸返民間開始重掌一整年神職聖務的時候了。


十二月是「師走」,老是讓我聯想到底是不是學校畢業辦卒業禮的日子(哇哈哈,終於可以把老師們給送走了,傻油拿啦)。對應節氣的是「冰月」,十二月進入嚴冬,確是冰封大地的月份,雖是這樣的大荒大寒,但是只要地球還在繼續轉動下去,就還是會迴轉木馬一樣把春天這萬花筒轉了回來,所以十二月也是「春待月」,抱著這一分(末日來臨前)大自然媽媽從不虧欠的應許,再漫長無告的苛寒時節,也還是等及了乍洩的春光。



〈附錄〉


一月: 睦月。正月 (sho-gatsu)。初春月 (hatsu-haru-zuki)。霞初月 (kasumi-some-zuki)。年端月 (toshiha-zuki)。太郎月 (taro-zuki)。


二月: 如月。麗月 (rei-getsu)。令月 (rei-getsu)。雪消月 (yuki-ge-tsuki)。梅見月 (ume-mi-zuki)。


三月: 彌生。花月 (ka-getsu)。嘉月 (ka-getsu)。桜月(櫻月)(sakura-zuki)。花見月 (hana-mi-zuki)。春惜月 (haru-oshimi-zuki)。


四月: 卯月。卯花月 (uno-hana-zuki)。余月 (yo-getsu)。陰月 (in-getsu)。花殘月 (hana-nokori-zuki)。夏初月 (natsu-ha-zuki)。


五月: 早月。橘月 (tachibana-zuki)。雨月 (u-zuki)。午月 (go-getsu)。早苗月 (sa-nae-zuki)。五月雨月 (samidare-zuki)。


六月: 水無月。水月 (mina-zuki)。常夏月 (toko-natsu-zuki)。風待月 (kaze-machi-zuki)。旦月 (tan-getsu)。鳴神月 (naru-kami-zuki)。


七月: 文月。七夕月 (tanabata-zuki)。七夜月 (nana-ya-zuki)。親月 (shin-getsu)。蘭月 (ran-getsu)。涼月 (ryo-getsu)。


八月: 葉月。月見月 (tsuki-mi-zuki)。仲秋 (chushu)。燕去月 (tsubamesari-zuki)。雁來月 (ganku-zuki)。素月 (so-getsu)。


九月: 長月。玄月 (gen-getsu)。菊月 (kiku-zuki)。詠月 (nagame-zuki)。寝覚月 (nezame-zuki)。祝月 (iwai-zuki)。晚秋 (banshu)。


十月:神無月。神去月 (kamisari-zuki)。時雨月(shigure-zuki)。陽月 (yo-getsu)。



十一月: 霜月。神楽月 (kagura-zuki)。雪待月 (yuki-machi-zuki)。雪見月 (yukimi-zuki)。霜降月 (shimo-furi-zuri)。仲冬 (chuto)。


十二月: 師走。極月 (goku-getsu)。氷月(冰月)(hi-getsu)。晚冬 (ban-to)。春待月 (haru-machi-zuki)。除月 (jiyo-getsu)。


20130103

彌生


這已經是去年春分時日的事了,或許是出於節氣感應,我那陣子突然對俳句裡的「季語」發生興趣,於是上網蹓狗,然後就像每次帶著一個詞鑰(keyword)去開啟一扇扇任意門一樣,總有一扇任意門把你帶到全然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因此而發現了日本人對於十二月份的異名稱法。最早我上日文基礎班學來的月份寫法和中文的一模一樣,只是唸法不同;當然囉,對日本文化稍有認知的,必然知道他們的漢語唸法和我族迥異。一月唸「ichi-gatsu」,十二月唸「juni-gatsu總之從年頭「~gatsu」到年尾。

我從來沒有想過還可以有其他說法。就像以前還住在熱帶祖國時,我對於節氣毫無所感,彷彿只需要了解季候風和雨積雲就可以概括整個赤道生活的氣候了,風俗文化裡只賴「清明」、「端午」及「中秋」和血脈裡祖輩承受過的四時節氣勉強對應。如果不是生活到了四季分明的國度,實在很難了解廿四節氣裡「驚蟄、春分、榖雨、芒種、夏至、處暑、白露、霜降」等等美麗詞彚和生活是如何的幽微碰觸。

所以發現日文裡對於十二月份還有這麼雅致的說法——例如把八月叫作「葉月」,把十一月叫作「霜月」等等——我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這都不會是上語文班可以學來的,語文班裡教的總是日常的文句對應,唯有心的導航儀才可以領著我們走向文學的層次。

這帖十二月份的異名寫法裡,我最關心的是三月的異名,這就像關心自己所屬的星座和生肖一樣,我既是三月出生的小孩,當然渴望知道我還可以怎麼稱呼三月。而當我一眼看去,發現那一組字是「彌生」時,我竟然脫口唸出的是正確的日文唸法「yayoi」,而不是像往常看到日文漢字是先用中文唸出再來猜想日文唸法。我為此暗暗吃了一驚。這當然是那位有名藝術家「草間彌生」(Kusama Yayoi)的關係。

這麼說來,草間彌生是三月出生的嗎?我簡直迫不及待去餵雞了。如果維基百科沒有記載錯誤,草間彌生生於1929322日。確實是三月出生的小孩。幾乎可以想見,當年草間爸爸或媽媽在孩子出生時有過這麼三番勘酌,「叫丸子好嗎?不喜歡嗎?菜菜子行不行?也不好?那樣啊.....哎,傷腦筋。噢~既然孩子是在三月出生的啊,那不如就叫彌生吧。」就這樣給定了下來。當然也可能是藝術家長大了不喜歡自己的菜市場名給自己另取的名字。不管怎樣,按照月份取名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就像有人給取了「April」、「May」這類洋名。

這樣說來,或許三月出生的我說不定也可以給自己取個日本名字叫「彌生」,雖然我沒有很喜歡。我個人偏愛的是十月的「神無月」。真是冷酷闐黑到遮天蔽日但教日月無光的一個堂號。簡真像是古龍那派武俠小說走出來的江湖客。轉換成東洋風的想像,是浪人劍客那類漫畫裡一個寂忍偏邪的隱劍山無來(samurai),是忍者組織裡一個等閒不出手的鬼影殺士吧。我非常喜歡「神無月」這個名字,日文唸法「kannazuki」,簡真唸起來也夠吭夠嗆,「砍那隻雞」,還不夠嗆嗎?唉,其實殺雞焉用武士刀。


<月份異名表>

一月:睦月(mutsuki
二月:如月(kisaragi)
三月:彌生(yayoi
四月:卯月(uzugi)
五月:皋月(satsuki
六月:水無月(minazuki
七月:文月(fuzuki
八月:葉月(hazuki
九月:長月(nagatsuki
十月 :神無月(kannazuki
十一月:霜月(shimozuki
十二月:師走(shiwa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