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自稱他是做豆腐的,不賣咖喱。這是電影作者的自我意識,幾乎是手工匠人貫徹始終的一種堅持和矜重。而這種匠人式獨沽一味只此一招千錘百鍊的藝術堅持如今似乎也只能發生在日本。無怪日人都稱電影大師為「巨匠」。
所以我看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也特別地感到巨匠手工研磨出來那份豆腐之味的清澹怡然。然而人嘛,但凡吞吐的是煙火氣,人的舌頭畢竟是很難從一而終的,天天三八咖喱(sambal & curry)不行,日日青菜豆腐也折煞味蕾。因而我對小津安二郎的禮敬也僅止於此,從不至於死心塌地撮入個人的封神榜。或許我對電影的崇拜始終來自實驗精神,而不是一種風格磨淬到老。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素樸,他本人的生活想必也是如此,素樸到極簡,據說他告別人世後在墓石上僅僅留下一個「無」字,是為墓誌銘。曾經前往朝聖的影迷無不傳誦這一個「無」,一面說一面眼睛啣光,彷彿留下這麼一個藝術裝置式的「無」字更是無限升華了小津的憚格。然而我每每聽聞總是納悶,如果真的追循的是無又何必還刻留一個無字?要真是那麼憚,那麼空性,也就無所必要去此地「無」銀了。留下了「無」,還不是有嗎?如果真是洞悉了「無」,又何必在乎有無。
長久以來我陷入小津「無」字的悖論。難道不是什麼都不必留下才直指無的核心嗎?或者是,我根本無法參透這個「無」字。總覺得這像是畫了蛇,卻幻想是張爪升天的龍。或者,小津並不是要為自己身後立墓,而是要為「無」立碑。但這樣一來,也還是讓「無」成為了「有」:看哪,這裡只有一個「無」字。這樣一來,無的精神也就反身自摑了。
越是強調了意義,越是失去了意義。
我想起真正身後撇得脫略不留餘地的該當張愛玲,骨灰太平洋一撒,一切無有,還諸天地,化為風,成了雲,與大氣微塵合為一體。無一墓讓我們這些使用_現代中文的徒子徒孫憑弔朝聖,無一塚可供我們這些被儀式化了的凡夫俗子頂禮膜拜,這樣冷倔的不留一物,我以為,這才貫徹了「無」的精神。
然而即使無有遺址,我們仍然知道往哪裡召魂。在她身後的永恆文學遺產裡,於書頁中夾藏的蝴蝶精魄之中,她曾經路過人世羅織下來的這張文學華麗氊(縱然她自覺爬滿虛妄所生的幻蚤),不再屬於個人,而從此為漢字共和國的國民所共有。